妈妈去世后,时彬身边冒出了一个阴郁的男人。
他像一阵烟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妈妈的葬礼上,让时彬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
“葬礼结束后,我会跟你走的。”时彬握着男人的手腕,仰头望着他,宛如人类央求索要报酬的魔鬼那样苦苦哀求他再宽限几个小时。那我呢?我望向时彬的侧脸,你要丢下我吗?可他们谁也没有看向我。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时彬。
葬礼结束,时彬站在门口送别来访的客人,而男人依旧站在他身旁,虽然站得笔直,我却觉得他无比扭曲。“再等一下。再一会就好了。”时彬不时就得转过头去安抚他,因为他是一头即将发狂的野兽。在最后一位客人乘车离开后,男人不再保持站立。一只手臂从宽大的斗篷下伸出,箍住时彬的手臂,大步地将他带离墓地,塞进了葬礼开始前便已停在路边的黑车里,不等我追上便急驰而去。
时彬被掳走了。那我要怎么办才好呢,妈妈。我回到墓地,面对着妈妈的墓碑放声哭泣。夜晚的墓地很冷,风从四周袭来,急切地裹挟我,好像要将我也带向远方,只有后背被我靠的温热的石碑能提供些许暖意。我就这么枕着妈妈的墓碑睡了一晚,直到时彬憔悴地找到了我。
我也坐上了昨天的那辆黑车。皮质的座椅坐起来却很是坚硬。车上只有我和时彬,没有昨天的那个男人。而车厢似乎也与驾驶座完全地隔离开了,不知道开车的人是谁。车停止行驶的瞬间,我拨开车窗上的窗帘朝外看,眼前是我的家。终于要回家了吗?我感到有些高兴,于是期待地望向时彬。时彬没有说话,只是打开车门先下车了,随后让我也下车。“给你两个小时收拾必要的行李,剩下的东西就留在这里。”驾驶座的玻璃摇下来一条缝,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虽然你不会…哼…可别想着能逃得走啊,时彬。”
时彬张口,却依然没有出声,让人不得不担心他是否说不出话。他随后第一次看向我,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表情,牵着我快步走向家。我把心中的疑问默默地混着口水一起咽下去。我们为什么要收拾行李?我们要搬家了吗?我们要搬去哪里?那个司机是昨天的男人吗?那个男人是谁?你做了什么才会招惹到那种…人?我知道,即使现在询问他,我也得不到任何答案。我只是一个没用的小孩,说不定是他的负累。
他用钥匙打开门,我们进到家里,连鞋也不换,他拿来行李箱,将我的衣服和玩具全部取来,放在客厅的地板上,随后坐到沙发上,终于开口,用嘶哑微弱的声音告诉我:我们只有两个小时打包行李,之后再也回不到这个家了。你有什么必须要带走的东西,现在就放进行李箱里吧。我要睡一会,你看着点时间,弄好了就叫我。随后他倒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能睡着吗?我胡思乱想着将他拿来的东西都塞进行李箱里。这不是我第一次打包行李箱了。以前家庭旅游的时候,我也是自己打包行李的。那个时候,妈妈会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夸我了不起。而她则会翻出从前旅行时一些新奇好玩的,不停地在打包行李的过程中分心。把地板上的东西收拾完,我又走去了自己的房间,那里还剩着很多东西,但是行李箱已经放不下了。我望向墙上的壁钟,似乎还剩下二十分钟。手指沿着物品的表面不断前进,我一次又一次地端详自己从小就睡在这里的房间。这里也有,那里也有,都是曾经妈妈和我相处的温馨的片段。我好舍不得这里,但是却被迫离开,留下一屋子物品和回忆。那时彬呢?我想到箱子里并没有他的物品,不由得开始愤怒。难道他对这个家,对妈妈就没有一丝留恋吗?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如此地、地……
我大步地跑向客厅,用力地把在沙发上辗转呻吟的时彬推醒。当他睁开眼,和我一样的红色眼睛倒映出我的脸时,我也愤怒地流下了眼泪。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我看着他有些痛苦的脸,终于还是把那句话给咽了下去,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地把眼泪擦掉。“我都理好了。”我抬头看着他,尽可能地表现得坚强一些,即使眼周刚才被袖子摩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那就走吧。”时彬的声音稍微响了一些,至少比刚才要更听得清了,“早点回去的话,说不定他没那么……”
那么……什么?我只是把疑问和其他情绪都活着口水继续吞咽到肚子里。
在车子再次开动的时间中,时彬疲惫地叮嘱我以后要听将先生他们的话。他似乎真的很累,在沙发上小憩的那一点时间根本不足以补足他的精神,甚至让他更加易于陷入睡眠的状态了。我以后还能见到阳朗吗?我想。阳朗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呢。那一头和妈妈一样蓝的头发,无论多远,我都能一眼看出来的。……不过阳朗的爸爸来了,那个更为普通的……说起来,那个阴郁的男人,似乎和阳朗的另一个爸爸一样……神秘?还是……
在我思考的这段时间里,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又再次彻底停下。一个陌生的男人打开门,让时彬先离开了车厢,随后是我。
“你回来了。”一个清亮的男声从高处响起,那是非常好听,像王子一样的声音,“你和那个家好好地道别过了吧。很好,那么今天开始,这里又会是你的家了,就像十几年前那样。”我抬头,却没有看见声音的主人,也没看见刚才就在我前面的时彬。他的鞋子在我视线中向上消失,他的发丝在我的时间中于暗色的门的缝隙中闪烁。随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我和行李被留在古宅的大门前,宅落的院落中孤零零地站着。轿车和刚才为我们开门的男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我环顾四周,古宅和庭院都大得可怖,仿佛一旦离开这里就会迷路。“有人吗?”我大喊,“请问——有人吗?”但始终无人回应我的呼喊。我站在行李旁边,推着行李箱转圈,或者坐到上面沿着四周并不远的地方兜圈,几乎把周遭刻在了记忆里。而天色也逐渐暗下来,本来毒辣的太阳逐渐往西去,将蓝色的天空染成滚烫的金色,随后没多久,天就完全暗了下来。我仰起头,天上没有星星,只有大片的云层,将月亮的光芒完全笼罩住了。然后,有脚步朝我走来,和时彬的脚步,或者阳朗爸爸的脚步都不同。我躲到行李箱的后面,希望晚些才被发现。可是,又有一个很轻的脚步似乎交错着踏在地上,快速地奔向自己。
“将先生,这里。”一个发型和阳朗相似却要长许多的孩子站到了我面前,不等我开口就和来人汇报了我在这里的信息。
“少主,我不是让您在房间里等我处理这件事吗?”时彬提到的“将先生”将我依靠的行李箱拎了起来,重心不稳地位一下就向后跌去了,“呜哇——!!”
“……没事吧?”将先生提着我后颈的衣服将我从地上扯了起来,“你就是琼衫?长得像小号的……他叫什么来着。”
“时彬,我爸爸。”我转头想瞪着他,却发现这个男人即使在晚上,竟然也戴着一副墨镜。随后我将目光投向那个小孩,他看上去似乎和我跟阳朗相仿,但要比我们再高一些,“你是……?”
但他却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当我不存在似的,然后藏到了将先生身后,“喂,我跟你说话呢。”我抬高了些音量。
“他是我要照顾的主人,也是这个家未来的主人。”将先生将手臂搭在小孩的肩膀上,将他向前推,“少主,他是阳朗的朋友吧。你和他搞好关系的话,和阳朗的关系也会变好的。何况他从今天开始就要生活在这个家了,阳朗以后会经常来这里找他的。”
“…嗯。”少年姑且还是点了点头,随后用那双异色的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好。”
“……你好。”我也说。
我在这个地方住下之后,果然阳朗会经常来找我玩。而“少主”也总是跟在阳朗身边,就像那个男人跟着时彬那样。不过,我再也没看见过时彬,或者那个男人,或许是因为家里太大了,才一直碰不到吧。我以为那个男人是“少主”的父亲,却没有得到答案。说起那个男人的发色,是浓厚得有些恶心的绿色,和藻荇那样浓密卷曲。声音?总之那个和王子一样的声音不可能是那个人发出来的。少主头发的颜色却是亮眼的青绿色,又直,又光亮。他注意到我盯着他看,于是朝我投来疑惑的眼神。“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头发很好看。”我不自然地摆弄着餐具,想出一个借口想要搪塞过去。“我长得像……妈妈。”少主罕见地给了我回应。最后那个词,说得很小心,甚至还环顾了一下四周。
“真好啊,我长得就不像妈妈。”我耸耸肩,“那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吧!说起来,我没有看见过她诶,也没有见过她的照片和画像。而且这个家里,到处都没有镜子,早上起来都没法好好地整理头发……”
“这个家禁止谈论夫人。”从走廊走来饭厅的将先生坐到我们俩中间,给了我们一人一击手刃。
“对不起。”我和少主说。
距离我来到这个地方已经过了半年,但我几乎没见过几次时彬。而每一次见面,他的状态都十分差,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精神了。我以为他也跟我一样想家,便提出或许我们能在半夜的时候偷偷地回到原来的家,而他脸上却挂着诡异的幸福的笑。
“我不会离开这里了。”时彬的手伏在我的头发上,“果然待在这里很幸福。如果当时没有离开这个家的话,一定还会更加幸福的。”随后他轻轻地抱住了我,好像我是一件易碎的物品那样,“琼衫,虽然你无法理解。但这里才是我的家。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重新有了家人,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在这里能得到没有节制的爱。”
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从只是勉强能扎个小辫子的长度留过了肩膀。哪怕已经是冬季了,冻得几乎没有血色的他还依然穿的很是单薄。而他身上的伤疤更是触目惊心,像是整个人被野兽所啃食过那样,到处都是血色的齿印和抓痕,已经到了我无法再像葬礼的第二天那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地步。“你很幸福……?”我惊恐地看向他,用力地将他推开,“你的样子就像狗的磨牙棒一样被咬得坑坑洼洼的。”
“这个吗?”时彬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牙印,露出满足的微笑,“这只是爱的证明。”
“够了!”我往后退,用脚尖探索着四周的障碍物,测算着逃跑的路线,“你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呜…呕——”被背叛的愤怒、被拥抱时感到的违和与恶心、看到他扭曲的表情时的震惊与不理解交织在一起,从胃里涌上喉头,酸辣而苦涩——但就这么吐在地上,一定会被将先生责罚的……我无奈地把呕吐物又咽了下去,喉咙里回荡着一股臭味,好在和时彬身上并不好闻的味道并不一样。
我不停倒退着,直到足够远,直到时彬站起身,才转过身从他面前跑走。
“你被讨厌了?”王子的声音在隔壁的房间响起。
我睁开眼。即使家里的天花板也是如此:一片空白,但我还是能察觉这并不是我所熟悉的环境——即使过了已经半年多了。
将先生告诉我为了不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最好不要随便探索这里,尤其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在时彬先生房间的隔壁。”将先生说,“那是我们其他人都会主动避开的地方。本来你也不应该住在这里。你应该和时彬先生一起住在他的房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对你说,但没人让我就这件事对你保密。总之,时彬先生从中学开始就一直住在这个家里,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会损害到他的安全才搬了出去。不过时彬先生离开后,他曾经使用过的房间也依然保留着原样。大概就是这样。至于你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个原本是家务间的房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时彬一直都住在自己隔壁……?可是他从未听见过隔壁房间传来过任何声音,直到今晚。还是说,他一般住在别的房间?毕竟这是一座有许多房间的偌大的宅邸,住所不止一处应该也正常吧。
“……反正你说过,他本就不是那么喜欢你……”依然是只能听见王子的声音,我坐起身,溜下床,去到房间的角落,好让自己听清是否还有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没关系,你只需要想着我就行了。”
“被我咬了这么多口也只是留下伤疤而已?看来你已经有足够的抗性了。……离开了这么多年,你的身体并没有忘记我。我很高兴。”
抗性?什么的抗性?这种像游戏里才会出现的术语……我疑惑地继续往下听,却再也没听清隔壁的人在说些什么。简直就像是要让我故意听到才……
一声尖叫打破了我的思考,随后似乎是时彬央求和求救的声音。发生了什么?我很想出去看看,可是望向门,却发现我房间的大门竟然大敞着。
如此……恐怖……我从不会忘记关门,而古宅里厚重的门也总是会自动关上。我因为有人特意让我听见隔壁房间的谈话而打开我房间的门而惊恐地跌坐在房间的角落。
“你不继续呼叫吗?”王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你再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会来察看情况的吧?毕竟你可是他的父亲,即使讨厌你,血缘也还是忠诚地将你们绑在一起……”
……
“继续喊吧,叫他的名字吧。喊……救救我,他就会来了吧。而你会被亲生儿子看见这幅模样……已经兴奋了吗?真是变态。”
……
够了……已经够了……我蜷缩在角落,犹豫了好久才手脚并用地爬回了床上,可就当我终于躺回床上闭上眼的时候,从隔壁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和不熟悉的脚步。我只能转过身紧闭着眼睛,装作自己已经熟睡。
“看来是睡着了……”悉悉索索的,床边响起了时彬的声音,随后是一份重量加在了床垫上,“巽,你答应过我,不让他牵扯到我们之间来的。”
“我反悔了。”拥有和王子一般声音的“巽”站在床边稍远的地方,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着恐怖的话语,“我意识到,即使我不守信用,你也再离不开我了。”
“……我这次不会离开你。”时彬朝床垫里挪了几寸,“我跟你约定。”
“我不相信骗子。”我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借着有时彬、床帘和昏暗的环境掩护,终于确定了这个拥有王子一般声音的魔鬼的真容。
近乎黑暗中,时彬因长期不出门而变得白皙的皮肤像月亮一样亮着微弱的光,用赤裸的后背遮挡着我,粉色的头发一并斜挂在右肩前。而拥有“王子”声音,名为“巽”的“魔鬼”正是那个发如藻荇、阴郁的男人。在我不由得完全睁开双眼注视着他的时候,那一只嵌在黑色中的血红色的眼睛,投过了时彬粉色的长发,在莫名的水声交错和时彬轻声的喘息中,也注视着我。